台北的冬天总是多雨。
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独自坐在门前。沉默不语地听着院子里淅沥沥的雨声,满怀心事的遥望着雨雾中的远方。
似是陷入了对如歌岁月的回忆。
身后正忙碌着的中年男子怕他睡着了,随意的瞥了一眼。
却发现,他的眼眶中含着泪水。
一刹那,男子的内心被触动了,一份承载着血脉亲情的重担,突然压在了他的肩头。
背井离乡的70年,也是他杳无音信的70年。
即使他得了老年痴呆,即使他已经忘记了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,可他总是对那里念念不忘。
中年男子突然觉得是时候带他回去了,也是时候去找回自己的根,带着已经懂事的儿子认祖归宗了。
张万龙
可除了知道那个地方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“河北唐山”外,他对老人经常念叨的老家几乎一无所知。
这个中年男子叫张建邦,而那位老人则是他的父亲、台湾老兵张万龙。
生在台湾,也长在台湾的张建邦,对于父亲年轻时的事,了解的并不多。
他只知道父亲十几岁的时候,就参军入伍了。
他走的匆忙,没有来得及跟父母说,也没跟哥哥告别。总之,他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家,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。
张建邦
四年以后,刚刚20岁的张万龙跟着部队到了台湾。
也许,那时候的他还年轻,所以对家没什么概念;也许,那时候的他太过于天真,总觉的上级不会骗他,用不了多久他和战友们就能回家,就能荣归故里。
可时间,就在大海激起的一朵朵浪花中流逝。
一次任务中,张万龙的大腿意外受伤。他被迫着选择了因伤病退役。
在这举目无亲、人生地不熟的异乡,他只能和大多数没有文化,也没有技术的老兵一样,为了吃上一口饭,被迫接受着当局的安排。
黄土飞扬的炎炎夏日下,残月当空的深夜。
即便是刮风下雨,即便是寒风呼啸,他也只能和战友一起无休无止的敲打着碎石,为台湾修好一条条路,为台湾架好一座座桥。
青年张万龙
有战友累的病倒了,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;有战友因为意外,做了异乡的孤魂野鬼。
隔海相望的那个家,还在等着的老母亲,成了这些老兵们心中唯一的寄托。
然而,“回家”这两个字却成了谁都不敢提的禁忌。
每逢月圆之夜,或是到了该一家团圆的日子,张万龙只能和他的战友们互相望着彼此,红着眼圈默默地流泪。
渐渐地,回家成了遥不可及的梦,他们开始向现实妥协了。
年,43岁的张万龙在战友的介绍下,认识了一位普通的台湾女子。
或许是因为她有过一次婚姻,又自己带着个孩子,所以她勤恳贤惠、悉心周到,也很懂得顾及别人的感受。
结婚当天
只是她一个人太过于辛苦了,总是要找一个踏实、善良,值得托付终生的人。
而离家27年的张万龙也需要一个温馨的家,去抚慰他孤独了太久的心灵。
就在当年,认准了彼此的两个人结婚了,张万龙过上了有家的生活。
两年之后,妻子给他生下了个儿子。他给他取名张建邦。
也许是当了父亲,张万龙越发的体谅父母,也更加的思念老家。
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。”
他总是在想杳无音信的30年里,不知他去向的父母到底承受了多少内心的折磨。
那一年,唐山大地震的消息传到了台湾,张万龙一下子懵了,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。
白天,他跟傻子一样动不动就走神,听不到别人喊他的名字;夜里,他翻来覆去一宿一宿的睡不着。
灾后的唐山
整个眼眶里都布满了红色的血丝。
妻子问他怎么了,他说他睡不着。
一闭上眼,脑子就浮现出老家一片废墟的样子。一个又一个逝去的乡亲躺在废墟中,他一眼都看不到头。
好不容易眯一会儿,他仿佛能看见压在废墟下的母亲,在瓢泼的大雨下呼喊着他的名字,能听见家人们在声嘶力竭的呼救。
可他站在废墟上,却使不上一点劲,怎么也够不到他们。
他恨不得一下子就能回到老家,见到已经年迈的父母。
可望着天上那轮老家也能看到的明月,他却什么都做不了。
那一刻,张万龙哭了,他抱着被子嚎啕大哭。
哭的一旁的妻子跟着他落泪,哭的才一岁多的张建邦被他吓醒了,也跟着哭了。
吃快餐
那几天,天气预报里一直说唐山在下雨,而台湾也在下雨。
从此,张万龙养成了一个习惯。
一到下雨天,他便静静地坐在门前,听着院子里落雨的声音,紧缩眉头的望着家的方向。
小时候,张建邦曾好奇的问过父亲,他到底是在看什么。
可父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。
只是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后,便把他紧紧的搂进怀里,继续沉默不语的看着远方。
父亲在遥望,他也跟着父亲一起遥望,只不过他不知道父亲看的是哪里。
后来,张建邦上小学了。
按照规定,每个新学期的开始,全校都要进行一次户籍信息的统计。
老师们总会习惯性的问一个问题:
“请外省的同学把手举起来。”
晚年张万龙
这时候,张建邦便下意识的低下头,看看自己学籍卡上标注的“河北唐山”四个字后,再有些不情愿的把手举起来。
有一次,还幼稚天真的张建邦忍不住了,他带着这份不情愿去问父亲:
“我生在台湾,长在台湾,我的家也在台湾,为什么我的祖籍是河北唐山?”
父亲摸了摸他的小脑瓜,似乎是很郑重的对他说:
“你的家是在台湾,可你的根在河北唐山。”
“你是生在台湾的河北人。”
话说完了,父亲又一次默不作声的看向了远方。
儿时的张建邦还不明白父亲这句话的含义。
但他看得出来,似乎这句话对父亲而言很重要。
张建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,彻底的记住了这句话:
“我是生在台湾的河北人。我的家在台湾,可我的根在河北唐山。”
祖孙三人
虽然此时的他连唐山在哪里都不知道,但他接受了父亲的这个解释,也认同了这个身份。
对唐山的向往和好奇,也促使着他开始留心关于唐山的一切。
而真正让张建邦把“河北唐山”渗进血脉里,刻进骨子里的,还是在他13岁那年发生的一件事。
那是年,年底的一天。
放学之后的张建邦和往常一样优哉游哉的回到家中。
然而他一推开大门,就听见了父母激烈的争吵声,母亲带着哭腔质问着:
“连人在哪里?是死是活都不知道,你还回去干什么!”
“你要走了,我们娘仨该怎么活!”
父亲的情绪也有些激动,他虽然在极力地克制着,可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大:
“就是不知道是死是活,我才该回去找找啊。”
“离开几十年了,我都不回去看看,回去找找。这辈子…这辈子,我死都不瞑目啊。”
90岁生日
这是张建邦第一次听见父母吵架吵的这么厉害。
他看见母亲满脸都是泪水,他看见父亲通红的眼眶里含满了泪花。
可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吵什么。
只是从那以后,父亲张万龙再也不主动提“河北唐山”这四个字。
他像变了一个人,经常夜半三更的独自坐在客厅里发呆,望着远方落泪。
而唯一没变的,就是他与别人说话时的唐山口音。
后来,张建邦偷偷的问母亲,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。
原来那一年,当局不再阻挠老兵们回乡探亲了。
一时之间,十几万思乡心切的老兵提交了回乡探亲的申请,像人海一样,回到了阔别近四十年的老家。
一直揪着的那颗心,也促使着离家42年的张万龙回去看看,看看父母还在不在。
若是还在,他想给父母端一碗水,添一口饭;若是不在,他想在他们坟前烧一炷香,磕一个头。
台北一角
16岁的时候,他不告而别。
如今快60岁的人了,他还没在父母面前尽过一天人子之道。
他只想看看家里的父母亲人怎么样了。
哪怕只看一眼,就让他死在台湾,他也心甘情愿、再无遗憾了。
可妻子却把他拦下了。
在此之前,张万龙曾通过海外的朋友帮忙打探过老家的消息。
却因为时隔多年,他记忆里的那个地址早已成了历史,更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,夺走了太多鲜活的生命,也早已让那里变的面目全非。
一连数次打听下来,只能是无可奈何的摇摇头。
他也尝试着给老家写过几封信,可一封都是有去无回。就像他当年离开家,一别之后就杳无音信,不知归期。
得知当局允许老兵回乡后,他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,就是回去找找,回去看看。
在机场
可那时妻子的身体不太好,他要一走开,她一人照顾不了一个家。
而且他们家的生活本来就有些拮据,来回一趟不菲的旅费,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。
更何况他不知道人在哪里,是死是活。若是回去找不到,便是白忙活一场。
看着妻子无助的眼神,看着两个渐渐懂事的儿子,张万龙最终还是妥协了。
为了台湾这个温馨的小家,他暂时放下了那个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老家。
可他对老家的思念,对唐山的念念不忘,却刻进了儿子张建邦的骨髓里。
不久之后,妻子病倒了。
张万龙一边要照顾卧床不起的妻子,一边要照顾两个还在求学的儿子。
他只能把对老家的思念,埋藏在内心深处不让别人碰触的角落里,独自一人撑起这个家。
堂兄弟初次见面
一转眼,十几年的岁月过去了。
妻子走了,儿子也长大成人了。可他也真的老了。
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。
刚做过的事回头就忘,而那些小时候的事,有时候却又特别清晰。
他开始想老家,开始惦念老家的亲人,开始坐在门口回忆过往的那些岁月。
而长大了的张建邦整日的忙于自己的事业,忙于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。
渐渐的,他忘记了儿时那些刻骨铭心的话,也忽略了渐已年迈的父亲的感受。
等他反应过来,却发现父亲得了老年痴呆。
父亲忘记了太多的人,也忘记了太多的事。甚至连自己多大了,住在什么地方他都记不得了。
张建邦只有问他老家是哪里的时候,他才会不假思索的回答“河北唐山”。
张建邦和父亲张万龙
年,张万龙已经是90岁高龄了。
那是2月的一天,多雨的台北又下起了雨。
张建邦知道父亲希望看雨,便把他扶在了门前。
只是不经意间的一回头,他看见了父亲含在眼眶里的眼泪。
睡在老家的火炕上
他随口问了一句:
“爸爸,你在哪里?”
已经是深度老年痴呆、经常是一睡睡一天的张万龙却极其清醒的回答了一句:
“老家。”
“河北唐山!”
那一刻,张建邦的心被震颤到了。
45岁的他很久没有听见“河北唐山”这四个字了,也很久没有再去留意关于河北唐山的一切了。
看着父亲精神恍惚,又紧缩眉头的样子,他觉得不应该再让他的晚年有所遗憾。
滦南县
“我是生在台湾的河北人。我的家在台湾,可我的根在河北唐山。”
“唐山是父亲的家,是我和儿子的根。我该让儿子知道他是从那里来的。”
那一刻,张建邦在心中立下了一个誓言:
“无论多难,我都要带他回唐山。就是背,我也要把他背回老家!”
然而对于远方的那个“家”,张建邦知道的太少了,甚至是一无所知。
他尝试着通过和父亲聊天,试图唤醒他早已褪去的记忆。
可那就像是在撞大运。他不知道哪一刻,哪一秒父亲会是清醒的,会记起点什么。
而事实也证明,这也是徒劳的。
除了“河北唐山”,父亲没能再说出任何一丝有用的信息。
他不记得自己是哪个县哪个村,也不记得自己父母叫什么名字,甚至连兄妹几人,自己排行在几都忘得一干二净。
回乡前
张建邦无助的哭了,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,也彻底明白了父亲心中对老家的那份执念。
在那一瞬间,他才真正的理解了父亲。
他绝望了,但他不想放弃,还想再试试。
几天后,张建邦在整理父亲的旧物时,偶然发现了一张信息登记表。
当他看到上面清晰的写着“河北滦县清水乡四保六甲门牌一二五号”的时候,他激动的笑着流下了眼泪。
这是他第一次,得到关于老家的具体信息。
然而他也明白,随着时代的变迁,那也是一个不复存在的地址。
在倾尽了自己一个人的努力后,张建邦想到了寻求网络的帮助,发布了一条“台湾老兵寻找唐山亲人”的寻人启示。
而这则消息,也随即引起了寻人志愿者的重视。
睡在老家的火炕上
他们一边根据张建邦提供的地址,在相关的区域走访查询,一边将寻人的消息投送在了滦县周边的城镇。
也许是苍天弄人,也许是冥冥注定,也许是时代的发展,让重逢不再那么难,不再是一别就是永远。
消息刚投送出去没几天,就引起了滦南县西泽坨村一个叫马福良的